霍尔与无名氏

【曦瑶】不夜牡丹

写在前面:

射日之征版《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个因为在射日之征末期曦瑶二人就睡了,所以,最后是好结局,坚定的HE,大哥醒来时,二弟三弟已经成两口子了,你让他咋办吧……

但是你会在这里看到一些《三径·故人》、《四明·六梦》的影子,因为前面是一样的,在俩人选择睡了的那一刻起,世界线分了岔。


01

玄正三十年春的焰火节,炎阳殿中的墙壁、楹柱、屏风、伞盖皆张起了烈焰灯,灯火将炎阳殿的每一处都映得通红,孟瑶站在这座巨大的“烈焰灯”中,想起他初来到岐山脚下的那天——

也是在这样一个日子,不夜天城灯火通明,从外面看去,整座城像个周身披着烈焰的庞然妖物,誓要将目之所及的万物,吞入腹中。

那晚,明明是他在夜色里向这座城艰辛跋涉,却似是这不夜天城沿着一望无际的黑色海面向他缓缓驶来。初只是一个光点,徐徐变大,待到了城门下时,他仰头看着被火把映得通红的巍峨城墙和城门内一片刺目的火光,一脚踏入了这座燃烧着的大船。

从此,脚下是黑色的海水,周围是焚身的烈火。

一晃眼,他竟是已在这温氏的心腹之地潜藏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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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

孟瑶踏进岐山之时,千里之外的江陵城中,女子掀下帷帽,露出一张不施粉黛却自明艳动人的面孔:

“乐陵秦氏秦愫见过泽芜君。”

那一晚,一封信由秦愫交入蓝曦臣的手中。蓝曦臣看到开头一句“萧戢萧公子亲启”,猛地抬眸。

秦愫显然误会了他眼神中的惊诧,慌忙解释:

“他说,你看了,便会相信他所言。”

====

云萍初见那日,蓝曦臣脱力地倚着门边,乾坤袖悄拢起朔月的寒光,烧得浑浑噩噩的脑中,那座困了他母亲半生的龙胆小筑仍旧燃着火光。他勉力撑开眼,警惕地瞧着将他扯进屋来的少年。

那少年问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子?”

他道:“萧,单名一个‘戢【1】’字。”

袖中藏兵冠上母姓——那是最终也只有机会说与孟瑶一人听的假名。

====

蓝曦臣向立在对面眼神已暗带焦急的秦愫道:

“我信他。”

如今——

袖中是这两年中不知第多少封那人的来信,蓝曦臣弃了剑,骑马向下一处的驿站疾奔,马儿黝黑发亮的毛皮在夜色里划出一道暗影。

之后的信,再没有一封是寄给“萧戢”,送来的军情一律冠着“秦姑娘”的名,纸上皆是些情义绵绵的话语,他在其中摘出曲调,琴在匣中,指未触弦,音却自纸上跃起,耳边响起声声问灵。

他瞥见,漆黑的枝杈后新月苍白的弧度,想起那少年为他抄录问灵曲谱时灯下微微前倾着的侧颈,那人的过目不忘之能,他在这两年间早已见识了个彻底,可他还从未听他抚过琴。他想,这少年若是被吞噬在不夜天的烈焰中,他便再没机会听那曾将算盘拨出珠玉般清泠的手指将这字里行间的琴声亲手诉出,那纵使他留下了那人所有的来信,又拿什么去证明那一张张冠着他人名号的纸,是寄给他的信?

【1】戢:从咠从戈,藏兵也,有收敛之意。对着后面“敛芳尊”这个尊号挑起眉。

 

02

就是今晚,孟瑶在袖中暗自攥紧了拳头。

焰火节当日,不夜天城城门大开,不设宵禁,似是卸下胸前的盔甲将那柔软的心脏袒于人前。往年如此,今年亦如是,即使在这场与玄门百家为敌的大战中,温家已经显出颓势。

温若寒就是如此狂妄,又也许这恰是他引君入瓮的阴谋?

如果是,那自己显然是被排除在外了。

念及此,孟瑶心下生出几分惊慌。他竭力按下自己的心跳,只是例行去见一趟秦姑娘,换回一封金光善半真半假的情报,这事温若寒是知道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他早已熟悉到刻进三魂六魄里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躬身行礼,小心应对,手里却冷不防被塞了几个窜天猴。

“师父?”

孟瑶疑惑中带着几分愕然。

“别老呆在山上,一天到晚,死气沉沉。”

温若寒话音还未落,人就已经走远到只剩一个凌厉的背影。

总是这样的小事,在射日之征已经结束了的十几、二十年后,还会时不时刺进他的梦里,然后剑柄一转,将他搅得生疼。

可如今射日之征还未有胜负,一切的情感都钝得像隔着三五床被子拥住一个手炉,唯有恐惧是真切的,锋利的,他想的只是——

这窜天猴从哪里窜上天,他今晚便是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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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瑶曾在琅琊战场上救过秦愫一命,可当他再见到这姑娘时,没想到竟是比上次的情境还要狼狈几分。

秦愫胳膊上被戳了一剑,额头并脸颊上都带着几处擦伤,被堵了嘴,绑在柱子上。

“这小嘴唇没点口脂,也还挺红,”温晁捉住秦愫的下巴,仔细打量:“小娘子,你说你,做什么穿男人衣裳跑到战场上?”

孟瑶见到温晁这副模样,哪里能不知道他那点儿心思,他凑至温晁耳边低语:“她是乐陵秦氏家主的独生女。”

“乐陵秦氏?”温晁眼角一挑:“依附金家那老狐狸的那个乐陵秦?”

温晁虽是好色,但也知晓轻重,金光善自射日之初便摇摆不定,若能争取过来,自然是好的,而孟瑶那张嘴,他知晓,素来是能将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

于是,柴门一关,那间屋子只余秦愫和他两人,秦愫自然已经认出了他,一时间又痛又惊。

那一晚,秦愫想将孟瑶劝回正途,孟瑶希望秦愫能识时务帮助劝说秦宗主暗中向温氏传递盟军军情,一番互相试探下来,待秦愫横眉冷对时,孟瑶却突然躬身一拜到底,笑意从嘴角一直深入到眼底:

“秦姑娘高义,孟瑶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愫接过他在别间写下的书信,细细看过,这才知晓,他方才一番皆为试探。

射日功成后,他曾对蓝曦臣说起过这件旧事,他说他那时需要的既要是个坚定地站在射日盟军一方的人,又不能是个不知变通的人。

“秦姑娘被拘入敌营,居然会趁着只我与她二人之时策反我,这份胆识和聪慧着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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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瑶出门前,正了正衣襟,因为是下山,他穿了常服,除了在军中或是在温若寒身旁,他很少穿着炎阳烈焰袍招摇。这常服还是他跟着温晁时,温晁拉他置办的,按温晁的话说:“既然到了我手底下,就别给我丢人”。

孟瑶此时的打扮算得上精心,也对得上旁人对他与秦愫关系的猜测。

他想起,温晁曾调侃于他:

“怎么?那日你不让我动她,原来是自己看上了?与她钻到一个屋子里一呆便是一个时辰——”

“二公子!”孟瑶趁温晁说出什么混账话前阻住了他,心里却想着,他与秦愫接头时余光里闪过的黑影,果然是监察寮的人。

“秦姑娘是秦宗主的女儿,怎会与我无媒苟合?”他紧张道。

那时,两人泡在一个温泉池子里,那是温晁的癖好,也算他拉拢人的手段。

升腾着的热气将孟瑶的眼睫也熏染的湿润,恰好给他添上了点被戳穿了小九九的心虚,温晁隔着那层层水汽看着就是泡在池子里也坐得规规矩矩的人,眼睛里满是玩味:

“你的心思倒是放得远,已经惦记着做秦苍业的乘龙快婿。可是阿瑶,待到百家合流,温氏自会记得你的功劳,到时候,你未必瞧得上一个小小的秦家,我劝你,可别太早就把自己拴紧了。”

“二公子,”孟瑶只是这般唤了一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次温泉泡至一半,孟瑶便被叫走了,他踏出池中时,后面的人一只脚瞪上他光裸的小腿肚,孟瑶回头,瞧着这仰面枕在岸边的青石上、用浸了热水的帕子盖着眼睛的人。

“世家小姐你不敢玩,我送你几个歌姬好了,我允许你发泄的时候想着你那位秦姑娘,哈哈哈哈……”

温晁说罢便收回了脚,自顾自地笑。

孟瑶想起那之后没多久,温晁便死在了魏无羡和江晚吟的手上,他那时人在不夜天,温晁的遗体被运回来时已很不成样,整个人瘦得隔着衣物都能瞧见肋骨,尸首蜷缩着,根本掰不开,像是即使已成了具尸体,也还在因着疼痛紧绷着。

温若寒看了一眼:

“废物。”

冷冷的两个字灌进耳中,孟瑶从头皮到后颈直下脊背,皆是一麻,没来由地替这个曾经嚣张跋扈恶事做尽的温二公子生出几分凄凉。

温晁曾在一次喝醉后扯着孟瑶的手臂,赖在他身上:“为什么你总是这般脑子又管用、办事又利落……你知不知道啊,阿瑶,小时候父亲总……这么看着我,让我觉得他想把我扔了,换一个。”

孟瑶疾走在炎阳殿数不清的回廊中,遇上的侍卫、驻兵纷纷向他颔首,唤他“孟公子”。他在如今的不夜天城,算得上是炙手可热,可从炙手可热到引火烧身,又有多远呢?

听说如果长久地盯视着一团火焰,便能在那焰火中看见些影子。在这万千烈焰灯的笼罩下,他仿若已经不再是那盯视火焰的人,而成了烈焰中的影了。

那几分替温晁感到的凄凉,倒也算不得全无来由。

他想起金光善那封难得是写给他的信。他看过后,便将它喂给了一下下向上舔着的烛火,待那封信在他眼前燃烧殆尽,他才终于从火焰上挪开眼。秦愫那素来不点而红的朱唇当时亦是褪去了血色。

“孟公子,”她唤他。

他温声安抚着她,心里却在想着,若是他最终折在了这座不夜天城,尸首抬到他亲生父亲的眼前,那位金宗主,怕连“废物”这两个字的评价都是吝啬施与的。

那时,金光善大约只会别开眼,或带着些惊恐,或再夹着些嫌弃:

“什么儿子?我不识得。”

“我并不是为他而做的,”他对秦愫说。从哪一封信起,是他供出了盟军粮草线路的那次,还是将云梦江氏的布阵泄出时:“早已和他无关了。”

 

03

在向岐山奔赴的路上,蓝曦臣途经一处燃烧着的城池。

随着射日之征时间拉长,战场扩大。本来只在修士之间的战争,平民却也不可避免地被波及,哄抬的粮价,饿殍遍地,加上未得到及时清理的战场,尸体污染水源。三川一带已起了wenyi,世家退守进山林,守着泉眼,庶民却无这般的好运。

温氏这边倒是干净,他知道他们到后来便不再收敛尸体,只是放一把火,尽数烧光。

那淹在火中的城池中,有毛皮半脱落的马向他这边奔来,栽在了半途,前腿一折,跪下来,马儿几声嘶鸣,像在向空中某尊看不见的神像祈祷着,自然没有神明会回应,它维持了几个呼吸,便一头斜栽在路上,再也没能站起。

可这没让蓝曦臣停留,他拉回被同类凄厉的嘶鸣惊到的马,他要去见一个人,他望向在他视线中,已经愈发清晰的岐山。

他们已经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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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若寒的炎阳殿在岐山的半山腰,不夜天城却已在山脚,姑苏蓝氏的山门是座朴素的牌坊,岐山温氏的山门,却是座城。

其实,大部分温氏族人、客卿、杂役都居于这岐山脚下的不夜天城中,城中米铺、酒家、客栈一应俱全,米铺伙计、客栈跑堂……当铺老板,自然不是每个人皆有金丹,带修为,但就是这些居于城中的普通人,亦大多姓温,不夜天城是温氏的老巢。

孟瑶是走在其中,为数不多的外姓人。

今年的焰火节比往年更盛,临街的店铺均在檐上张着烈焰灯不提,就是最偏僻的穷檐曲巷,也是每隔五六步,便有根垂下几盏素纸灯的竹竿,架在一左一右的院墙。

孟瑶在挤满人的街道中穿行,一路与遇到的熟人打着招呼。

他在兜卖小物什的小贩处拿了柄精致的木梳,给小贩丢下些碎银。秦姑娘不喜蔻丹脂粉这般女孩儿家的东西,她那红唇更是无需更多的点缀,不过木梳之类,不论男女都还是需要的,他记得秦愫那头乌发,他见过它最狼狈的时候,里面插着些草叶,他在伸手为她摘下的前一瞬,止住了自己,只与她示意,在她红了脸时,别过头去。

太私密,梳头这般的事。思诗轩里姐姐们的头发是不让他动的,从小到大,他也只替阿娘这一个女人梳过头……若算上男人,倒还有蓝曦臣,那时蓝曦臣伤了胳膊,血糊在头发上,很多处粘在一起,他先拿五指帮他粗通了一遍,才拿梳子一点点理,五指插进那挂黑瀑时,他感到那头皮在他指下一颤,他的指尖便也跟着发烫。

他想起那时指尖的滚烫,看着手上的梳子,想:是不是不该送这样的东西?

可是,那般情意绵绵的信都写了,想来秦姑娘也懂得……或许这回见面,该和她说一说,可上一回,秦愫说:

“那些信都进了泽芜君手里,我都没仔细读过。”

他分不清她那撇清的语气里,掺着的那丝遗憾是不是只是他想多了。总归,他路过市集却不给她买些什么,如今倒是可疑的。

就在他将那柄木梳收入怀中时,护城河上传来震天的锣鼓声,他挤上桥,顺着河流望去,只见河面上,二十余艇长船首尾相衔,占了大半的水面,烛龙火蜃般,屈曲连蜷,顺着河道的走向,盘旋曲折,一眼望不到头。

连船的船身皆去了顶棚,船两边的木架上架着岐山温氏才用得的“炎阳当空”,船中央与船一般长的,是百兽车。

孟瑶看清今年百兽车的式样,瞳孔禁不住在两岸的灯火中张开了一瞬,又皱缩起来。往年各类珍兽造型的百兽车,今年替作了品种单一,清一色的——清河兽首。从那光泽来看,竟是连材质都是不同的。百兽车旁拿着火把在舞动的人,身着的竟是清河的校服,但那显然是温氏的人,脸上涂着可笑的油彩。

不时路遇的熟人,替作了清河兽首的百兽车,无处不在、让人无处掩藏的明灯,孟瑶突然就意识到——

这果然是一出请君入瓮。

没关系,只要来的不是赤峰尊,只要来的不是赤峰尊本人,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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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瑶在城门前取马时,城内的锣鼓声陡然变得急如骤雨般,他回头望去,正瞧见百兽车被点燃的一瞬——那清河兽首竟是蜡制,在火中慢慢融化,似是困兽在挣扎,困兽挣扎时绝望的嘶吼从清河扮相的丑角口中发出,他们手舞足蹈,怪相百出,狰狞急遽,惹得两岸的温姓族人也纷纷跺起脚来:

“屠狗竖子!”

“屠狗竖子!”

……

这般的叫喊,一次次响起,孟瑶看着那些被火光照得扭曲的面孔,他想,这才是温氏真正的模样,不是地上的太阳,而是在无边暗夜中燃起的一场烈火,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直至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面对着势要燃尽一切的大火,有些人无用的奔逃,这里的人却似神志皆被攫夺了一般,被这大火传染了几分狂妄,把自己也当成了火焰的一部分,向那致命的烈焰伸出手,想要融入其中。

整个不夜天城,竟似一幅《地狱变相》。

直到那蜡融下来,丑角们点燃了焰火的引信,跳进了河中,护城河上一朵朵“炎阳当空”窜上天去,一瞬间绽出一道长长的火线,直穿过整个不夜天城,直到最后一朵巨大的炎阳在天空中绽放。

他冷着面孔,夹紧马肚,向灯火熹微处行去,远离这种疯狂。

 

04

眉坞也庆焰火节,但相比于不夜天城,这里冷清上许多,也冷静上许多。

眉坞镇中,烟焰已散尽,通向中心武神殿的主街道上张着炎阳灯,其余横街曲巷,便皆是平日里挂的素灯、雪灯了,甚至有些人家拿上元节的花灯来混,很是繁杂。镇中的武神殿前,放焰火的木架该是已撤去,焰火明空替作高台鼓吹,有人咿咿呀呀的弹唱传来。

孟瑶向武神庙走去,这里仍旧算得上个繁华,人们或相率步行,往武神庙处看斗灯杂耍,或杂坐门前,剥瓜子、蜜桔,总归是到午夜才会散去。

这般的场景,竟似未被战乱侵扰,可孟瑶知道,这只是假象。他见过江氏被灭后的云梦,玄门的乱战虽说是与平头百姓无干,但谁能保证平头百姓中就没隐着修士呢?

温氏暗军从来都不带家纹,就地掩藏,以己度人,他们自会对路过的普通人也带着几分提防。监察寮之恶,不在其实际杀了多少人,而在其影响。

莲花坞被屠前,温氏便已经将监察寮硬插入了江氏的地界——云萍城中。那时,孟瑶在院子里藏着人。白日里打开院门,瞧见的是巷子里绘着蓝曦臣那张脸的通缉令,傍晚关上院门,看到的与通缉令上的一般无二的面孔。白天里算账时,旁边伙计闲聊总说起那人的赏金又加了多少,窝藏被发现的罪又重了几分。

——“哦,对了,马尾巷中住的成三,前日被几个穿着炎阳烈焰袍的温家人拖走了,今早上才回来,蜕了一层皮啊。”

——“他藏了人?”

——“谁知道?他隔壁住的那家,咬定说他藏了。还不是为了那几两银子。”

——“几两银子?到底奖了几两?”

就是许多年后,孟瑶还记得,那些被激发的恐惧和贪婪如何将一张张平淡无奇的面孔扭曲。不该这样,他那时便想,这些人本该平淡无奇地走下去,一辈子不必知晓自己的善恶,那才是大多数人该有的生活。

那段日子,他每日回去必嘱咐,即使院子里也不要去,只待在屋中,厨房的火、屋里的灯,要他回来后,才可以生、才可以点上。

“我可以走,”蓝曦臣曾无数次对他说。

可他说:“再等等,总不可能一直这般紧。泽芜君如今走,又怎么保证不会有人见到你从我的院子里出去呢?”

那样的日子,孟瑶本是不愿再过的,可后来他却自愿进了那个每一双眼睛都是一座监察寮的不夜天城。

当时的决定是一场豪赌,为名、为利、为母亲的遗愿,也为他郁结于心十六年的一口气。可两年的时光,磨掉了许多东西,也改变了许多东西,如今他更像是为了让那遍布九州,在黑暗中锐利诡谲的一双双狸猫的眼睛【2】,尽快熄灭掉。可在这样的目的下,他总要为自己尽力博取点什么,不是吗?

这又是一场豪赌,温氏已近荼蘼,可他十有八九还是会死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是按兵不动,还是再搏一把呢?

对着他烧焦了的尸首,金光善大约只会别开眼,或带着些惊恐,或再夹着些嫌弃:

“什么儿子?我不识得。”

孟瑶从武神殿折返后,拐进一处稍僻静些的巷子,进了其中一处院子,秦愫显然已经到了——那屋檐上挂着的是盏绘了金缕流霞【3】的灯笼。

他在看到那与金星雪浪有几分相似的家纹时,心里不自觉得泛上点复杂的暖,像灯笼发出的光一般晕黄。

在他愣神的当儿,屋内亮起了灯,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窗纸上,却显然不是秦愫的身量。

在那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所有的暖意都褪去,像是云萍那段日子,第一日回到家,瞧见从院子冒出的炊烟时那般,心里咯噔一声。

他闪身进门,施下音障,一把将那人推到门板上。

这两年多来,他对蓝曦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全无恭敬,甚至称得上厉声戾气的:

“你要害我。”

【2】《三个火枪手》里的那个大反派红衣主教黎塞留(纯粹被大仲马黑了,人家明明拖着病躯,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名言“我一生有两个目的,第一,使国王崇高,第二,使王国强大”、“除了公敌之外,我没有敌人”),他当时为了防政敌刺杀,在自己府邸养了无数只猫,以示警,晚上猫的眼睛都很亮,你想象下那种毛骨悚然的景象。

【3】金缕流霞:一种菊花的品种,花黄色间有微棕红,舌状细管瓣型,花瓣外轮较长下垂飘逸,内轮瓣较短,瓣端有卷曲扣珠状。

 

05

蓝曦臣看着孟瑶瞪着他的略显狰狞的双眼,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然后第一个飘上来的想法是:

我已经有两年零八个月,没见过他了。

“抱歉,”他说抱歉,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经不起推敲,可他还是来了,一路上,将那匹马累得近乎摊到,也一次都没有想过折返回去。

孟瑶是气,但这气也不过是一瞬,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对姑苏蓝氏的家主,忙松开了扯着蓝曦臣袖子的手:“布阵图事关重大,也无怪乎泽芜君要亲自来取。”

蓝曦臣低下头,迟滞了一瞬,之后拾级而下:“我终究该先与你打声招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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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孟瑶此来,正是为了献岐山的布阵图,温氏暗军大部分已覆灭,正规军士亦是清河聂氏的铁蹄下节节败退,可拉锯战却也能将战事再拖个一两年,这其间,有无数可能的变数,不若以奇袭闪击取胜。

蓝曦臣避开灯光,只站在阴影中,看着孟瑶伏在案上。布阵图自是不可能带出,孟瑶仗着他过目不忘之能强行记下,此时,他将笔墨纸砚从乾坤袖中拿出,在灯下将笔头的分叉搓成一团,提笔时无丝毫犹豫,蓝曦臣则出神地盯着他拇指和食指上沾着的墨迹。

云萍共处的那一个月里,蓝曦臣也曾见过他这般,那时他将手绢津了水,绞至半干,捉了他的手来擦拭,然后这人指尖的旋儿便莫明刻进了他的脑子里,拇指上是个斗,其余四指上均是簸箕。

“孟公子如今打算,怕不只是献布阵图吧?”

他在看到孟瑶将已完成的图拿起开始吹干上面的墨迹时,终是将这话说出了口。孟瑶从那张图上抬起头,眸色一下子暗沉了下去,肉眼可见,有坚冰在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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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孟瑶想,偷偷传递情报这样的事,并没法为他博来他需要的。

金光善向不夜天传来多少射日盟军的情报,温若寒看完信,却只是皱着眉一脸不屑。“他日功成,你便是兰陵之主”,他曾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人们对背叛者的鄙夷和厌恶是天生的,不论是对己方的还是对敌方的,一人口中的卧薪尝胆,到了另一人嘴里,保不准就成了两边讨好、三姓家奴。只有荆轲刺秦,夺了首功,才能……孟瑶想起,不,他不再是为了让金光善看到他了。

 “原来泽芜君此番冒险,是要劝说于我?”

孟瑶眼中凝结起冷硬,唇边有一层讥讽的笑,待浮不浮。

“我知你抱负,自不会阻你,”蓝曦臣抢声道。

可他说到这儿却又顿了一下,望着那个犹坐在案边的人,眸色深深:“可是在那之前……我总得再见你一面。”

我知你抱负,自不会阻你,可是在那之前……我总得再见你一面。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人知我、懂我、还愿念着我……倒也不错,孟瑶想。

对着他烧焦了的尸首,金光善大约只会别开眼,之后他也想过,若是换成秦愫呢?

可如今在他眼前的是蓝曦臣,摸得到看得见的是蓝曦臣。

于是,这之后,便也只能是蓝曦臣了。

孟瑶笑开了,竟生出种“幸好是他”的庆幸,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微弱的烛焰在他那对儿瞳仁里跳跃着、舞动着,突然迸散开来。

他吹熄了案上的蜡烛,明明是没有响动的呼吸,蓝曦臣却仿佛听到了孤独的琴弦上响起了第一个音调。他看着孟瑶几步上前,走进那片他们如今共享的阴影中,这个在他面前总是显得过分娇小的人扯着那人的衣袖,将唇主动送上。

“那便见一面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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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晚上,他们在那间屋子里,换了无数种称呼,孟公子和泽芜君抽开束带、扒去外衫,变成了孟瑶和——

“蓝曦臣。”

“蓝曦臣。”

……

“蓝涣。”

孟瑶大声叫出这个名字,用最fangdang、最不恭敬的声音。然后引导着蓝曦臣,一寸一寸,将他的身体描摹。

起码有一个人,对着他烧焦的尸首,该是认得的。

起码有一个人,对着他烧焦的尸首,要是痛哭着的。

这个人,他曾希望会是他的父亲,曾想过是秦愫也不错,可蓝涣来了,他才知道,只能是蓝涣了。

在被抵在那堵土墙上,双腿悬空的时候,他拼命抓住那滚烫的、他在无边的黑色里唯一的倚靠,像是一艘沉船上,手脚并用紧抱住一根燃烧着的桅杆的——疯子。

真奇怪,瞳孔散开时,孟瑶想:真奇怪,我本以为他会是冷的。

 

06

焰火节后的清晨,孟瑶带着一身朝露,登上不夜天的石阶。

炎阳殿外的瞭望塔上,温若寒背着身,在等他。

“玩起来倒是疯得很。”

那声音里照例带着的鄙夷,此时倒是让孟瑶松了口气。

窜天猴被他交给了眉坞那座在焰火节人潮涌动的武神殿外几个吵闹的孩子。昨日有大行动,人手皆抽调,他出城时,进眉坞时,皆是无人跟着的。

温若寒终于转过身时,对着他皱起了眉:

“你现在倒是不矫情了。”

孟瑶滞了下,想他那日劝走温晁送来的舞姬时那番‘不愿这世上再多一个孟瑶’的言论,温若寒竟也是知道的:

“师父,徒儿无您这般神功护体,也许明日便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乱刀下,自然只能及时行乐?”

“你若身陨,那秦姑娘却该如何?”

“若是如此,”孟瑶笑了,他想起‘为一人入红尘,人去我亦去’这句被传为佳话的诅咒,笑意不再带着分寸,反而添上了几分疏狂之气:“若是如此,他便只得一辈子记着我了【4】。”

孟瑶站在温若寒的左后方,半步之距,与这位仙门霸主一同俯瞰着岐山下的一切。他想,待到温氏这个庞然妖物真正倒下时,不知道这之下的多少地方要给它陪葬,不知道是不是也要给他陪葬。

蓝曦臣为他缠上恨生时,对他道了句珍重。

珍重?孟瑶不知何时,已不自觉地将眼神收在了温若寒的后心,待时机成熟,他从现在的位置刺穿那里,需要几个呼吸?如果……其间起了犹豫、动了不忍,是否能至少不是他一个人去死呢?

有时候,知道自己不会被忘记,便真的会心上生出种熨帖……像是一下没了畏惧。

一炷香后,温若寒会与他说起聂明玦在不夜天被俘的消息,说起他已经将聂明玦和十几个聂家修士送入地火殿拷打,将他所有的惊惶召回。

可此时,孟瑶心里那份熨帖还是维持着。

End.

【4】这里的孟瑶是那种:我就是死也要让你做我的未亡人。就像原著里要和他同归于尽又在最后时刻推开,不论动机,实际造成的就是这样一种结果:你下半辈子都只能记着我、念着我,我要把我的坟墓建在你的咽喉里,如鲠在喉,让你下半辈子都咽不下去,只能生生受着。

“我的坟墓在哪里?

月亮说:在我的咽喉里。”

——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加《黑鸽子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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