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与无名氏

【曦瑶/瑶愫】前篇:回思是时(一发完)

简介:这个时间线在观音庙之前,原著向,瑶愫二人的新婚夜前,得知真相后万般苦闷的金光瑶去找了蓝曦臣……有些偏金光瑶中心

现在你们都知道,这俩人还是HE了,哈哈,放心往下看吧

 

正文:

01

金光瑶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拉扯,秦夫人还在他耳旁声泪俱下地诉着。他腿下虚软已撑不住身子,脑内却是轰然寂静的,一瞬间阖上眼,是孟诗坐在窗边,借着晨光举着针线,在听到他脚步的瞬间,她向他的方向回过头来。

“阿瑶,”她唤他。眉宇间尽是疲惫,额角带了点可疑的青黑,那双被恩客们折腾狠了而惯常带着点迷蒙的眸子却是在看到他的瞬间点亮。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突然亮起点不起眼却仍足以缓解恐惧的星光。与若干年后,秦愫见到他时便灿若星河的黑亮眸子,重合了,又分开。

金光瑶想:阿愫会不会——在某个瞬间,就只是某个瞬间——也忍不住去怨恨自己有个这般任人欺侮的娘亲。自保尚做不到,又为何要将他们带到这世上?

 

02

金光瑶惯于伪装,一颦一笑一惊一怒总是被把控得恰到好处,因此从未有人知晓,他对平地而起、调子单一的击打声总怀着种莫名的恐惧。

秦夫人对他的拉扯没将他从那近乎不省人事的惊骇中唤回,倒是那一下下扣击在窗扉的声响在无防备处把他震得浑身一个激灵。

叩!叩!叩!

那声响,像极了思诗轩里龟奴不耐的叩门声,只一瞬间又将他变回了孟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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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形容一个人出身悲惨,左右不过一句“幼失恃怙”,这话放在魏无羡身上是恰恰好,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纵使后得江家收留呵护,一些早日里养成的恐惧却仍旧扎根在心上,别人做了笑谈,却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无父可怙,无母可恃,是苦。可这世上还有种人,父母皆在,却亦无所恃怙。

思诗轩的妓子们多对孟诗难起同情,只思思一人因着与她同是这里的老人顾念着旧情,却也常忍不住说她傻。会弄音弹曲的才女自然是好,但若将那弹于恩客听的曲词弹进了心里,给那读来讨巧的伤春悲秋困住了自己,便无怪乎人嫌。

并非良家,拿什么让人垂怜。

龟奴的敲门声大多数时刻若急雨,溢满亟待宣泄的烦躁,有时却又似拐杖一下下砸在地上,一声一声撑着一只脚已进了棺材的老病残躯,每当梦里响起这样的声响,孟瑶的心脏便突得一跳,像半夜里腿猛地一瞪,只一下,再无睡意。

孟诗会在那时将本就醒来了的他摇起身,轻声细语地催促他到楼下去,或找间临时的空房凑活一宿,或在大厅里打下杂,总之不待她来唤,万不可上楼。

世人皆将烟花女子当作淫邪的代身,可她们却其实早已无法在夜复一夜的欢爱里得到任何享受,此身虽淫,却实则厌之弃之,比槛外人更甚,只靠一副戏子都要艳羡几分的演技,撑起这破落疲惫身。

孟瑶在勾栏间厮混长大,比之恩客,他自是见得更多,他不只见过那些夜间虚与委蛇的沉醉,更是知晓白日里妓子们懒怠空洞的眼神。

“不好受的时候,我会想着自己在捣药,”一位青衫的歌妓曾这般和新来的姐妹传道,她说这话时眼神向一边飘着,像是勉力回忆着不在这里的时候。仿若她如此这般,药草的清甜便会代替胭脂的香气飘至鼻间,将她的眉也展开,不会再笑得那么勉强。

孟瑶年纪小,最易被沾染上各种习惯,听了这话自然有样学样。在他被楼里的姐姐掐着眉心调笑时,在被不尽兴的客人当作出气筒时,他也试图这般想,可他受不了那一下下的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捣药声,只因那声响与叩门声太像。

后来的金光瑶因着“娼妓之子”这四个字一直对他在思诗轩的过往讳莫如深,只除了对着秦愫和蓝曦臣时。偶尔在秦愫面前,他会说起自己的娘亲,而和蓝曦臣,他有时也会忆些旧时之事。可有些事是连最亲近的、最珍而重之的人亦不能言的。不能说,恰就因着那份珍而重之。毕竟没人会喜欢真正的他,不论他是金光瑶还是孟瑶。

他长至五六岁后,母亲的眼角起了皱纹,曾经轻灵的歌声亦不复往初,龟奴的敲门声便不再如前几年里那般响得频繁,而那个只在母亲回忆里出现过的父亲仍只是在母亲的回忆和他的想象里呆着。好多个夜晚,母子俩缩在一床被子里,门外欢声不断,可那门却偏生只是静静地沉默,他们一整晚一整晚地醒着,担忧着同一件事——若以色事人的生计手段都断绝,他们母子怕连这唯一可容身的一方土地都要失去。

他不敢与人言,甚至只对着自己都不敢想,可他其实既恐惧、又企盼着那一声声叩门。他固然为那份难抑的恐惧而惭愧,但恐惧尚能理解,恐惧尚有得辩驳,可那其中暗藏的企盼却是他必须藏起来、一辈子都不能叫人窥见的东西。

不,捣药的画面没法让他硬拉起嘴角,只因对那叩门声,他从来不是他愿意假装的那般单纯地恐惧着的。

可那之后,他终还是找到了将自己从诸多羞辱中暂时抽离的良方:

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每当他开始默诵时,脑海里响起的便是第一次念到这一篇时孟诗的声音,不是沙哑的带了疲惫和老态的,而是轻柔的不带恐惧的,像他能忆起的那些短暂的无忧的时刻。

他让那声音伴着他,在他被楼里的姐姐掐着眉心调笑时,在被不尽兴的客人当作出气筒时,甚至于在地火殿里独对温若寒的喜怒无常时,在兰陵面对金夫人的怨气时。

……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故有:冠者,礼之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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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时此时的金光瑶也在心里默念着:

冠者,礼之始也。

他将指甲嵌进手心里,又松开,眼阖上,叹出一口气。

叩!叩!叩!

秦夫人也被那声响吓了一跳,暂且松开了扯住他衣袖的手。毕竟所诉不能与外人道,她跌跌撞撞地向窗户处查看,撑开窗。

却只是那被风吹折了的树枝,将坠未坠之际,一下下拍打着。

 “秦夫人可记得一个多月前我与令爱同游云梦?”

在听到身后那人的话时,她愣了一秒,继而猛然转过身。

“我带阿愫去祭拜了家母——”

“不!”像是有所预料般,她想要阻止他说下去,或者至少堵住自己的耳朵也好。

“在回来的路上——”

可那宣判还是漏了进来,带着比那吹断了枝杈的夜风还凉上几分的凄然和讽笑。

他说出最后那四个字时终是睁开了眼,那一刻温柔可亲、待人有礼的敛芳尊,他那双惯常盛着笑意的眸子里满满是尖利的刺,刺他人,亦刺自己。

你现在才说我和她是兄妹,我们成亲,不该,不能。

何其荒唐,你是不知吗?我和她早是——

“木已成舟。”

 

03

孟瑶刚懂事时便知晓自己的父亲是金光善,是兰陵金氏的家主。

他是天生的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他就算想忘,也是忘不了,忘不掉。

孟诗说:很快,很快你的父亲便会来接我们,他说,左右不过等三四个月便好。

那时的他约莫信了,心中却其实已半生疑虑,毕竟母亲说这话时未避旁人,那么多双眼睛里齐齐闪过的嗤笑,像一根根软刺扎在他心口,虽未见血亦说不上痛,他却也知道该窝起身子、拿胳膊护着才好。

果然,与那口中的三四月又错了五六年后,他们依然没有等到。

然后,孟诗便改了口:等到阿瑶长大,练好了本领,我们一起去找你父亲,他看到阿瑶这么好,一定会认你,接我们回家。

那时的他对着这话依旧点头,甚至还多信了几分,他学好本领父亲才会认他、接他们回家,就像一个妓子只有才貌双全又会讨人欢心才能有客可接、有钱可赚一般。很公平,很好。

可是,当他与人说起时,旁人的眼中依旧盛着与几年前一般无二的嗤笑,它们一起住在他的记忆里,忘不得,也忘不了。

然后,母亲被扫了兴的客人拉扯着头发拽下楼,头发凌乱,衣不敝体,他上前试图扯开那人的手,那只手却如铁做的一般,千钧重,掰不开也咬不掉。那次,扎在他心口的不是一根根软刺,而是凶狠的一脚。他在地上,窝起身子抱着手臂,缓过神来后,却又忍不住得抖,这可怎么才好?母亲没了姿色,他也没把本领学好。

那日,思思姐告诉他:既有这样的出身,便不该爬高望远,你那做宗主的爹不知播过多少的种,守着人随口递出的承诺、随手留下的信物吗?他的信物、他的承诺不知送出了多少。

他懂了,那时便懂了,偏生孟诗不懂、或者该说是她不愿懂。

直到那年,孟诗已因久病瘦脱了形,也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抓着他的手:“阿瑶要带着信物,去兰陵。”

从金陵台那一千阶台阶上跌下时,他捂着淌血的额头,盯着高阶上那个在晕眩中只留一片模糊的人影良久:

“母亲,你看到了吗?”

他看到了,可孟诗却再没机会看到。

母亲若看到,便会信了吗?便会懂了吗?或者该问,当年的孟诗是真的不懂吗?

这些问题,纵是那时的孟瑶、此时的金光瑶都生了一副玲珑心窍,也是一辈子都不敢肯定,参不透。

母亲那时是如何想的呢?在告诉他再过几月父亲便会来接他们时,在告诉他学好本领父亲便会认他们时,在嘱托他必要到兰陵认亲时,她是怎么想的呢?

是真的等着、念着那个早就忘了她、也不知晓亦不关心他们的儿子的存在的人?

还是指望着能够借此翻身,能够脱离这三教九流中最卑贱的行当?

还是……只是希望她的儿子有个指望?毕竟,娼妓之子,若是连这点想望都不再抱有,会沦落成什么模样?

那年认亲被逐回到云梦,孟瑶跪在孟诗坟前,身边一个人也无,他才第一次将多年的隐忧诉诸于口:

“阿娘认阿瑶,是不是也要父亲认了阿瑶才好?”

这么多年,孟瑶变成金光瑶,从聂氏到金氏、温氏最后又辗转回金氏,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不论是那时的孟瑶还是此时的金光瑶,对这个问题,都不敢肯定,也参不透。

孟诗在时,他没问出口,如今,他便只能往最坏处想了。

“我不能折在这一步,”他曾对着聂明玦这么说,那是绝望时的真言。

可如今,对着面前因着他的一番话而如遭雷轰、将责任一人包揽了的妇人,他知晓,那些真言留在心里就好。

可他又怎会真的凭着此便理直气壮?他又怎能做到真的无所愧疚?

 

04

金家作为客房的偏院里,亥时已过,前来道贺的蓝家家主却是迟迟未歇下。

金光瑶恍恍惚惚踱到这里见着的便是这副景象——烛影下,一个端坐的人影,像窗纸上描着秀骨清像,初看静雅,细瞧,却是让他瞥见了那只与静雅无关的手,手里摩挲着的大约是颗棋子,反复拿起又落下,敲击声如檐下雨水的滴答,嘈嘈切切,纷乱错杂。

此刻,他倒是当了那夜半的叩门人:

“二哥怎么还未歇息,是住得不习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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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蓝曦臣之前,孟瑶从未见过君子。

孟诗希望他成为的君子,在思诗轩中他没遇上,在金陵台上他亦未觅得。没有模子,光凭书本里教的那些,他花了千般功夫,习得的终究不过衣冠容止。

但那时他倒不很气馁,既非亲眼所见,便不可尽信,又有谁能断言世人不尽是如他这般,乖巧皮囊里藏着肮脏心思?又有谁能断言这世上便真有形神兼具的君子?

可那年他回到云梦,这样的君子倒是自己送上了门来。

还是一阵叩门声,他打开院门向外面探望。说起来可笑,其实那时的蓝曦臣与他在书本里识得的君子并无一处相像——落难的蓝世宗主,衣衫上沾着尘土与血渍,狼狈不堪地抱着书箱,还拖着一身伤。可目光碰在一处时,亟待寻个躲藏之处的人在看清了院中主人时愣然了一瞬,继而向后退了一步,转身。

那时,巷口是温氏追兵的吆喝声,再往前是条死胡同,蓝曦臣首先考虑的却是,不论怎样也不能将这瘦弱的少年人牵累进他的无妄之灾中。

那天晚上,孟瑶对着蓝曦臣被自己攥青了的手腕默默惊异,他方才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这个下一秒就要走出他生命的人拉得一个踉跄冲进了他的院里。

在之后的相处里,他曾挑着眉歪着脑袋看他:“既是敲门,便是想入,那如果碰上的不是我这么个细胳膊细腿儿的,蓝宗主是不是便愿意劳烦了?”

这个问题把堂堂蓝氏家主羞得低下头,他半晌才答:

“我以为院里面,无人。”

啊,孟瑶眨了下眼,世间竟有这般逃难时刻尚记着不可牵扯无辜、有门不可不扣而入的人,莫非他就是阿娘口中的君子?

他这般想着,嘴里自言自语:“望着哪日也让我看看你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的样子。”

蓝曦臣听不清他的话,只看着少年眼眶中一双黑亮的眼珠冉冉动着似陷在梦里的游鱼,突然间便有些不忍看,斜身吹熄了榻边的蜡烛,让一切都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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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若干年后宿在金家的蓝曦臣匆忙起身,到了门口才发觉那颗莹玉般的棋子还被他攥在手心,一时间涌起些不明来由的困窘,又在看到金光瑶苍白如纸的脸色后,被通通抛在了脑后。

他将人拉到光亮处:

“这是怎么了?”

金光瑶神色间有些恍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没有一点平日里八面玲珑的模样,末了他兀自走到案几边,拿了把剪刀将那银亮的尖伸入火中剪着灯花,任由蓝曦臣在他身后疑惑地望着他。

过了多时,他才复了常态回过头来,只是在眉宇间了些许疲惫:

“我有些紧张……二哥,你说我能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吗?”

 

05

金光瑶以为,他年少时的无所恃怙连同孟诗曾承受的孤苦艰难,在自己为人夫、为人父时便可补足。

正如他曾想,当自己可以真正的挺直腰板,便挺直腰板做个如二哥一般形神兼具的君子,他也曾想——他会疼爱他的妻子如疼爱那个一辈子未被人珍视过的孟诗,疼爱他的孩子如疼爱那个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在之后的人生里也只配被那个父亲当杂役驱使的孩子。

那年从金陵台被赶再回到云梦时,他跪在孟诗的坟前起誓:

“他日若寻得一心人,必明媒正娶,白首不离。”

一月之前,他带着秦愫到母亲坟前,满心以为自己终是兑现了此誓。

那时他未来得及劝阻,秦愫却已是跪了下去,在那被世人毁谤的娼妓坟前,叩了三叩,方抬头望他:

“你我二人既已结亲,自然该有此一拜。”

后来莲花深处,一夜扁舟,秦愫绯红了脸颊:“‘秦小姐’就莫再叫了,瑶哥哥该叫我阿愫了。”

 

06

“二哥,”金光瑶隔着坐塌间的榧木棋盘,望向他:“怎样才算一个好丈夫呢?”

蓝曦臣听到这话没来由的有些心慌,虽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可他放于膝上的手却紧握着,手心的那颗棋子被他捂得发烫,他滞了下才做回答:

“自是敬她、怜她、爱她。” 

“敬她、怜她、爱她,”金光瑶默默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一会儿觉得自己能做到,一会儿又只是害怕。

觉察到一张熨帖的手掌贴上他的额头时,他抬眼看着与他对坐的人,那人前倾着身子,一只手撑着棋盘,另一只手的手心暖着他冰凉凉的额头,他没法再看,只将那贴在他额头上的手温暖移到自己的眼前,听那人明明心乱如斯,却还一遍遍地哄他,一遍遍地告诉他:

“阿瑶很好,当然会是个好丈夫了。”

敬她、怜她、爱她,他大概是可以的。

可那个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在之后的人生里也只配被那个父亲当杂役驱使的孩子,他的委屈、他的怨愤终究是无从补偿了。

 

07

在掌心有湿意传来时,蓝曦臣心里落了一拍,想开口,却被金光瑶突然握住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像他们初见时那般再也没怎么见过的力气,攥红了那只手,攥疼了那只手里藏匿着的,让被攥着的手与被攥着的心意都一起沉默了。

像太多个这样的时刻,他该问的没问,该说的没说,该明白的也没明白。

于是下半辈子鳏寡孤独之时,便有了无数的思索,无数的琢磨,像那一夜他掂着那颗棋子,反复在手上拿起又放下,放下了却又拿起攥着。

在那些琢磨里,他懂了一些事,像是烛光下阿瑶向他扭过头来那一瞬的侧颜,他终是看清了他的嘴角是怎样一寸一寸提上去,就像那人抚惯了琴的手正拿着一支笔,画眉一般,一点点将笑意勾勒而起。

在那些琢磨里,他终究没能懂一些事,像是他的遗物,金凌保下了一些被托管到他这里,其中那只难得是绣着云梦荷花而非金星雪浪的绣袋,装在里面的那颗孤零零的白子,他将它攥在手心里,攥得生疼,却还是辩不出,曾被他攥在手心,藏在心里的那颗棋子,是不是早已被那个人知晓了?他又可曾也将它握在手心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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